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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禾骑着单车载陈祈年去学校。
陈祈年坐在后座上,热风一浪一浪地奔涌过两边脸颊,也大肆漫过路边生长着的落羽杉树。彼此黏连的黄绿色枝团在这股无形的力量中哗啦作响,树梢上九月的天空瓦蓝锃亮,像匹织布,那个遥远的光点像布匹上熔开的洞,丝丝鎏金掺染进纯净的瓦蓝,无数道光就从洞中倾泻而下。杉树的影子粼粼地落在纪禾的背脊上,纪禾的影子落在陈祈年的余光里。
陈祈年有种目障神迷的感觉。
荔湾中学离得不算远,涵盖了小学部,开学日人潮如流,汗津津地涌进那扇木栅栏般颓矮的校门。抗拒上学的小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怒容尤盛的家长连拖带拽,使得校门口蜩螗羹沸,喧响冲天。
纪禾给陈祈年报完名,缴完学杂费,就让他自个儿找新班级去了。
她推着单车在扑面来的人群中逆流前行,快走出校门口,又遥遥地望了西面的初中部一眼。
马飞飞说她又会读又能考,这话不假,她学习成绩优异,在校内名列前茅,深得各科老师的喜爱,语文老师尤其。
她们的语文老师是个四十出头的和蔼妇人,也姓陈,写得一手好字,板书堪比名师字帖。
她常常说见字如见人,一个内心浮皮潦草的人不可能行书端正,反之亦然。
纪禾对她这些大道理一知半解,想着她在看过自己周记的内容后,是不是也认为自己是个“内心浮皮潦草”的人呢?
那会她们有项雷打不动的作业,写周记,记录这一周发生过的大小趣事。纪禾没有什么趣事——如果清扫郭润娣醉酒后的呕吐物和看她跟陈永财互相跳起来咒骂也算是趣事的话——周记写着写着就成了流水账的日记,她在日记里恨着她的母亲,恨着她的继父,恨着荔湾这片逃不出去的天,恨她波澜壮阔的理想夭折在这湾腥臭重浊的死水里,甚至也恨那个拖油瓶和那两个只知道吃和哭的娃娃。
她肆意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和仇恨,以至于那周记就像一本疯子的语录。有时候她写完想要撕掉,但更多时候她想要的是被倾听,哪怕只有一个人。
她的语文老师在上面留了一行字,短短的一行。
多年以后,面对采访的镜头,纪禾想起这句笔触清晰地印在页面末端、也深刻地印在她记忆里的话,就像现在回想起来一样。
校门口依旧喧响冲天,初中部的建筑在烈日的剥蚀下只剩一块发黑的轮廓,一个遥远悠久的历史的声音对她说:
“人往前走,苦才会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