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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为了一包打折的临期商品跟人争得头破血流,她讲起价来昏天暗地满舌生花,一张嘴杀得商贩们哭爹喊娘,别人去零头,她是去大头。
纪禾以一种近乎极端的方式讨生活,就这样夙兴夜寐汲汲营营地到了九月,夏天早在郭润娣和陈永财死的那天就远逝了,但南方潮湿闷热的天气使得深秋就像一段不灭的苦夏。
艳阳依旧早早高悬,熔金冶铁般烘烤万物,风卷着海浪的咸腥凝滞在空气中,梦里尽是一片无望的湿黏。
十四岁的九月的第一天,纪禾在满背脊的汗水里醒来。
她冲了个凉,做好早饭,双胞胎是两个大馋丫头,不论有没有到点都会瞅着厨房或是餐桌上的动静,在吃这方面基本用不着催,而马飞飞早已习惯串门蹭饭,闻着味便溜了过来。
纪禾扫视一圈,说:“陈祈年呢?”
那窝树枝与草茎筑成的巢就近在眼前了,陈祈年踩住一块树瘤疙瘩,顺利攀到那截粗大又鳞皴如甲的侧枝上。
窝里有两只黄橙橙的小鸟雏,睁着迷茫的黑豆似的眼,发现敌人闯入后,呷开嘴喙拍着翅子低叫一声。
陈祈年刚伸手握住毛绒绒的鸟雏,一只黑褐色成鸟便冲出繁密的树冠,掀着翅膀凶神恶煞地往他手巴骨叮啄了一下。陈祈年慌张地松开了小鸟雏。
那成鸟冲他发出尖啸般的声音。
陈祈年有些气愤,心想我也没想对它们怎么样呀。
“陈祈年!”纪禾在树下大声喊,“下来!”
陈祈年低头看见她的脸,在摇晃斑驳如梨花朵朵的光的影子里宛若一盏月光。
他飞快窜下树来,纪禾看着,觉得他简直就是只黑猴子,她说:“把脸洗干净,吃完饭去学校,今天开学。”
开学?陈祈年狐疑了一瞬,这才想起来自己就要上三年级了,这个夏天好像有数十年那么长,以至于他把读书上学什么的都忘光啦。
很快,懂事的陈祈年又想到另一个棘手的难题:学费。
大姐既然这么催他,就说明她已经解决了这一难题,可他并不想成为这个家里只会吃白饭的累赘。
陈祈年旋即作出决定:“姐,我不想去上学。”
纪禾的回应也很简单粗暴:“不去也行,不去你就别回这个家。”
陈祈年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马飞飞像饕餮一样迅速蹭完了饭,打了个饱嗝,坐到沙发上修剪鼻毛。他命令陈宝妮端着镜子,自己则翕张着鼻孔,拿了把绿锈斑斑的长剪子往里捅。
看着纪禾同背着书包的陈祈年一道往外走,马飞飞顺嘴问:“干嘛去?”
马飞飞剪鼻毛的样子委实不堪入目,纪禾不想看:“送他上学。”
马飞飞丢下剪刀,将她拉到旁边,纪禾又伸手把剪刀放到双胞胎够不着的地方,马飞飞低声说:“那你自己呢?”
纪禾说:“不上了。”
马飞飞说:“不上?”
纪禾说:“不上。”
马飞飞咬牙说:“你脑子坏掉了!”
陈祈年目光直勾勾望过来,马飞飞又把她扯得离远了点儿,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我不爱读书也读不进去那个死书,让我念什么之乎者也甲乙丙丁还不如让我滚刀山,可你不一样啊,你又会读又能考,我妈都说你是状元的苗子!以后准能考上清华北大牛津剑桥!我可告诉你,我们马家人料事如神,她料到你能考上清华北大出人头地平步青云那你就一定——”
“那她有没有料到郭润娣和陈永财的死?有没有料到他们欠下的还不完的赌债?有没有料到家里一分钱没有吃穿用度都成困难我得一天打两份工才能勉强支撑?有没有料到我现在压根就负担不起自己高中的学费?”
纪禾一口气说完,马飞飞沉默了。
在这凝滞的间隙,纪禾突然想起了自己昨晚上做的一个古怪的梦境。
梦里她在一条看不见尽头也望不见来处的绿色的大路上奔跑,不知道为什么跑也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她跑出了一身汗,却不想停下。当她终于想停下时,脚步却猛地悬空,一种真实的坠崖的感觉壅塞心脏,使她全身血液褪色成汗的洪流...
纪禾摇摇头,将梦的余魂赶跑,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想为我自己好,但现实就摆在这,不是光想想就能跨过去的,还是先填饱肚子重要。”
马飞飞扭头就走,气哼哼地坐到沙发上,双胞胎在那撕扯一个金头发的芭比娃娃。
马飞飞抓起其中一个,揪着分不清是陈安妮的还是陈宝妮的脸蛋悲怆地说:“你爹你妈两个混蛋,可把你姐给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