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2)
30
“禾姐。”
“禾姐好。”
“禾姐来这么早,吃过午饭了吗?”
纪禾一一笑应,穿过流动的人群和喧杂的机器运转声,走到自己办公室。
烧水泡茶的间隙,她卷起百叶窗帘,透过擦得发亮的玻璃窗,看到一片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景象。
一列机床轰隆作响,数盘缝纫机的线轮宛如飞旋的铁碌碡,嗒嗒的车绗声阵阵如潮,十几名工人忙忙碌碌,步履不停。
车间的窗外,几株木棉树团团簇簇地开满了雀红色的花朵,暖阳和晴光在上面流转,木棉的枝头宛若一丛灼灼的流火,沁人心脾的香气遥遥地扑入鼻间。
是春天呢。
纪禾端起杯子,慢慢地喝着茶。
电话就是在这时叮铃铃地打进来,告诉她,陈祈年打人被抓了。
纪禾开着刚买来的二手代步车赶到派出所,泊车时瞥见旁边一辆威风凛凛的保时捷,她多瞧了眼,一进去,率先看到一尊雍容华贵富态无比的娘娘。娘娘身上玉环翠绕珠光宝气,雪白浮肿的颈子圈着一帘金坠,险些闪花了纪禾的眼。
娘娘搂着个大胖小子,大胖小子歪着脑袋坐在轮椅里,一条腿打着厚重的石膏,鼻青脸肿的脸上神情呆滞如酒足饭饱后的胖头鱼。
纪禾的目光在那条石膏腿上一晃而过,落到陈祈年身上。同样鼻青脸肿的陈祈年低下头。
一名中年警察刚上前,娘娘就开了金口,光灿灿又冷丝丝地说:“哟,打人的终于来啦。”
纪禾客气说:“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塞车。”
娘娘睨了眼窗外停着的破车,阴阳怪气地说:“开这种档次的烂货,怪不得塞车。”
警察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说:“情况你也看到了,这两名同学闹矛盾,一时不——”
“闹矛盾?”娘娘尖利地说,“我宝都快被打死啦!这分明是杀人未遂!”
纪禾问:“您贵姓?”
娘娘哼一声。
警察悄悄道:“姓陈。”
纪禾坐过去笑说:“原来是本家。陈女士,伤人呢,的确是我们不对,但我了解这孩子,一直都很听话,不捣乱不胡来,什么杀人未遂更是没有的事了。两个孩子动起手来肯定事出有因——”
陈女士眼睛刚一瞪,纪禾又急转直下地说:“但归根结底闹成这样我们也有很大的错,我让他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礼的赔礼,医药费自然不用说——”
“我是差你那点钱的人吗!”陈女士冷笑着,紫红色的尖长指甲戳着坐在对面耷拉着脑袋的陈祈年说,“我就是要让他吃到苦头,长长记性!让他知道,我家大宝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的!踩在我宝头上就是踩在我头上!”
纪禾擡手就打了陈祈年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陈祈年也不吭气,任由她骂:“看你干的好事!”
陈女士从朝天的鼻孔里哼出一声轻蔑的笑。轮椅上的大胖小子见状,歪着青红交加的嘴偷偷笑起来。
纪禾又坐过去笑说:“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是气盛了点,又好面子。在外面无所谓,反正谁都不认识,但传到学校,小孩子爱胡诌嚼舌你也知道,要是说我弟弟是个小霸王爱欺负人什么的倒也无所谓,他活该。关键是您家的啊,万一说您儿子这么牛高马大神气活现的一个大男孩,反被一个小两岁的矮个子小弟弟欺负了去,还欺负成这样,那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大胖小子涨红了脸,带着口吃嚷嚷着说:“谁、谁敢说!我打、打烂他的...嘴!”
“没人说,没人说。”母亲哄着儿子,“这黑心的坏蛋吓唬你呢,别听她胡说八道。”
“我、我才是小、小霸王!他算、算个屁!”大胖小子揎拳捋袖地说,“我、我现在就、就能打、打赢他!”
母亲急忙拦住他说:“你当然能,谁不知道我宝是最厉害最棒的。你现在腿上还伤着呢,好了再说,好了再说啊...”
纪禾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念高二的小孩。
安抚好了大胖小子,陈女士擡起头凶狠地说:“你也不用妖言惑众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想和解?门都没有!我要他关进去,吃牢饭!”
大胖小子笑起来,结结巴巴道:“关、关进去!吃牢、牢饭——”
威风凛凛的保时捷一骑绝尘而去,纪禾两指不断揉着紧皱的眉头。
“签个字吧,要收押了。”警察拿着文件递笔过来说,又看了眼坐着的陈祈年,“他还未成年,再怎么重拘留也不会超过十五天的。”
纪禾麻木地签了字。
她走到陈祈年面前,陈祈年立马站起来,她冷冷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垂着头,闷着脸,不答。
已经十三岁的陈祈年矮得就像十岁,又像佝偻着腰的小老头。他倔强的沉默令纪禾相当怄火:“不肯说?那你就在里面好好反省吧。”
她说完便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沉了口气说:“明天我把衣服给你送来。”
-
陈祈年被关进了拘留所。
这是个和他们学校教室差不多大的监舍,关满了一些在铁架床之间上蹿下跳的未成年罪犯,活像花果山的猢狲子。猢狲们多数都比他高,比他大,他就没看到几个比自己矮小的。
他在监管人员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床位,靠墙的上铺,他爬上去,看到正对面的灰白色水泥墙上开了扇铁网小窗,几缕如血的夕阳铮铮地射进来,投到灰白色散发着霉腐味的陈旧床铺上,照亮了一只在上面爬动的金色虱子。
陈祈年把虱子捏死了,听到硬壳轻微的一声细响。
他叹气。
监舍内乱哄哄地响着,他脑海里更加乱哄哄地响着,胖小子带着口吃和浪笑的污言秽语、胖女人尖酸刻薄、姐赔礼道歉、几乎快说破了嘴皮子...姐打了他一巴掌。他摸上脸,却不觉得疼。
姐失望的眼神就像现在从铁网窗子里射进来的血红色光芒一样,深深刺着他的心。他不该意气用事的,他就应该给那个胖小子和胖女人下跪磕头、随他们打骂,只要他们不告诉他姐,让胖小子放开拳脚揍他一顿他也愿意。反正再狠的揍不是没挨过。
夕阳渐渐从窗子里消失了,一种昏蒙的暮色填充上来。他感到床架发生激烈的摇晃,四周掀起一片喧哗,猢狲们像熟透的果子纷纷从树上掉落。一道尖利凶狠的肥胖中年女人——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个肥胖中年女人——的声音叫着开饭了。
他麻木地下床,麻木地排队走出去。到了食堂,他意外地发现这里的饭菜竟然和家里的差不多。那个打饭的女人大概是看他小吧,多给了他一勺肉。他觉得她的声音和笑容就像姐一样亲切。
他麻木地吃着,心里没有一点人生完蛋的念头,只是被那股失望的血红色充斥。
时间麻木地流逝,当熄了灯,监舍内彻底黑下来,他望着那扇冷冷清清、像月亮口袋一样的铁窗,听到底下有人在偷偷地哭。
有什么好哭的呢?他烦躁地想,不过这个哭声令他回想起了那个胖小子的哭声。
胖小子被他打趴在地,捂着脑袋蜷缩起来,像条肉乎乎白花花的大蚕蛹——他养过一些,可惜都让两个妹妹玩死了,没能看到它们变成蝴蝶是什么样子——松垮的裤头掉着裤/裆,露出一道黄色的屁/股/沟。
他惊讶地发现胖小子哭起来就像个受了憋屈的小女孩,嗡嗡嘤嘤细细颤颤的,嘴里还打着结巴求饶:“别、别打我...”
他哭着求饶的怂样令陈祈年在黑暗中轻轻发笑,但随即而止。四下的哭声更大也更多了,像一群夜游的小幽灵。
陈祈年知道他们是想家了,或是想爸爸妈妈,他没有爸妈可想,只是好奇姐现在在干什么呢?
这个点,按理应该早就吃过了晚饭,可她总是忙得没时间吃饭。或许这会她还在厂子里加班加点地忙碌呢,也或许在为他的事而伤着脑筋。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