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2/2)
陈祈年踌躇不决。
纪禾重复道:“我哪儿也不去。我在这等你。”
他这才转身往回走,但过马路都是一步三回头,险些被一辆飞车撞上。
纪禾望着他的背影。
和小时候把他送走的那一幕重叠,他也是这样一步三回头,投向她的目光像条乞讨求食儿的狗,令她眼眶火辣辣的,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已经过了多久了?
应当很久很久吧,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怨恨。
你从来都不知道是么?
他这么问的时候她心间一片茫然,他被送走的时候才十岁,她能知道些什么呢?也许他仅仅是想在自己身上宣泄多年来的怒气。
最好是这样,她希望是这样,这样一来事情就容易多了。
拜托一定要这样。
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不断说着,后来越扩越大,从脑海传达到耳边,几乎像是别人在对她说。
她的肩膀莫名扭过去,在眼睛看到那张不该出现在这的人脸时,她解离的思魂终于漫不经心地复原了。
她很快变得慌张起来,视线在对岸搜寻,那道身影还未出现。
“小禾,小禾!”杨烨拉住她焦躁地说着,“...到底是什么原因?这几年我对你不好?不是你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吗?现在一条短信过来说断就断,给你打这么多电话也不接,哪有——”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猜到你会在这,不是——”
“你不能在这里。”纪禾不安地说,“你现在就走,走啊。”
“你把我当什么了?啊?我背着她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你就给我这么个交代?”
杨烨拉住她不放,她捉急地四下张望间,手上劲道一松,杨烨忽然惨叫一声。
回眸看去,陈祈年不知道打哪里躜出来的,扽住杨烨的领口就往他脸上暴揍了一拳。
四下行人惊呼着纷纷退避。
杨烨被甩出去,倒在马路上,一辆疾驰的三轮车紧急刹车,车尾滑了个半弧,挡住旁边车道,摩擦声和鸣笛声瞬间在路上此起彼伏。
纪禾心惊肉跳。
想上去搀扶,触及陈祈年那种要杀人的阴鸷眼神,又顿在原地。
陈祈年不顾往来车流,走上前提起杨烨脖子说:“她已经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了,我才是她男朋友,明白了吗?”
杨烨眼前金星飞迸,压根来不及回应,头颅就被按倒,侧前方一辆黑车辗轧过来,他大惊:“明白!明白!”
颅顶与飞驰而过的车仅差半毫米。
阴风肆虐而过,他遍体虚汗。
陈祈年还不解气,踹了他一脚才往回走。
街道上骚乱着。
陈祈年朝她伸出手,纪禾根本不敢把自己的目光分散到杨烨身上,只把手递过去,任他牵住。
陈祈年搂着她,到昏暗的街角门洞口,没有立即跨上摩托车,而是将她抵在墙壁上,发疯般吻着。
纪禾手上的衣袋掉了下去。
门洞通道口摆着两只垃圾桶,周围堆满了垃圾,似乎是布料之类的,纪禾脚跟踩上去时一片绵软,身体倒下去时不仅闻到了布料的气息,也有生活垃圾散发出来的腐臭。
陈祈年不顾一切。
门洞上方悬着颗声控灯泡,亮了数十秒就灭了,而他们的喘息还不足以再将它弄亮。
于是洞壁上只有街边路灯飘进来的几丝昏蒙光色。
陈祈年沿着墙线将她压倒在布料垃圾堆上,几乎和黑色垃圾袋融为一体。即便这样,纪禾依旧没有任何反抗,凭他在自己身上撷取。
她的纵容似乎成了认命的无所谓,陈祈年脾气突然变得很坏:“你在他身下也是这样?”
纪禾没有出声。
双眸在黑暗里亮如湖泊。
“他都是怎么弄你的?说啊。”
纪禾被他抓疼了,叹息着:“那你想我怎么样呢?”
话音刚落,三两名年轻人从旁边走过,一个男生发现了他们,坏笑着吹了声口哨。
“哥们,在这里干会不会太刺激了点?”
“哈哈哈...”
“要套吗?垃圾桶里说不定有我用剩的。”
男生打开手机似乎想拍照,却被他从暗影里投来的阴森异常的目光弄得毛骨悚然,不自觉僵住。
手机又缩回去。
“走吧走吧,算了...”
“...别不是强/暴吧?”一个女生的声音小声说。
“少管,走走走。”
通道内的单元门拉开,发出吱嘎的轻响,三人的身影挤进夜色中。
四周死寂,只有呼吸和心跳还活着。
陈祈年一下子没了力气,像只断线的风筝,把脸埋进她颈窝,哽咽着说:“我要你爱我...”
-
纪禾是被疼醒的。
骨关节像被强酸腐蚀,一阵一阵尖利抽搐的痛,她几乎把牙齿咬碎,才忍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祈年在旁边睡得很熟,她没有开灯,仅凭手机屏幕的微光,四下搜寻那只背包。
在墙沿另一端,她刚坐起来,身体就像被拦腰斩断,痛楚令她闷哼,她尝到自己口腔里血腥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托住脚踝的铁链,拉开背包,找出药瓶往手心里倒了两片。迟疑半秒,又倒两片。
纪禾再躺下去时,感觉体内一半魂魄已随着疼痛烟灭。
她注视着黑暗。
没什么可想的了,全都已经想过无数遍,除了他怎么办。
他怎么办?
纪禾侧转过头,陈祈年的呼吸洒在鼻翼周围,仿佛轻微的暖流。
她凑近几公分,让自己的呼吸一同随波逐浪。
也许是肢体的记忆,也许是梦中的狎昵,陈祈年在半梦半醒间轻轻吻她,携着迷恋的细语呢喃。
纪禾闭上了眼睛。
在地下室很难分清白天还是黑夜,时间仿佛荒芜搁浅,如同苔绿色生着杂草开满野花的荒园。纪禾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着的时候要么是被陈祈年抱在怀里亲吻,要么就是陪他在楼上打电动。
除此之外,无事可做,陈祈年不理会房子外的任何人事,纪禾的手机没电了,她也懒得充。换下来的衣服堆在角落,吃过的碗筷泡在水槽里。如果不是在这,她从不知生存竟然可以如此简单。
这点在陈祈年身上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他似乎靠和她交换一些湿润的亲吻就能活下去。
有一天她醒来,发现镣铐重新回到了自己脚踝。陈祈年在穿衣服,看样子是准备出门一趟了。
“你去哪儿?”
他没应声,只在操作台旁边的冰柜里挖出一袋白霜般的东西。见她直勾勾地盯住自己,他说:“总得弄点钱,不然我们都会饿死。”
纪禾说:“你答应过我的。”
陈祈年顿了下:“这是最后一次。”
“真的?”
“真的。”他将粉袋掖进怀里说,“卖完这批我就不做了。”
纪禾等他回来,期间她好像又睡着了,也或许是药物作用。
醒来之后还是黑天,这纯属是她猜测的,因为地下室没有窗户,暗无天日。一盏脏兮兮的钨丝灯泡悬在墙顶,她拉动绳线,灯泡亮一下,灭一下,她的脸也就明一下,暗一下。
在坟墓般的寂静里,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变得震耳欲聋。老鼠踩过墙角水洼,蚂蚁搬运食物残渣,蚊蚋碰撞灯罩...忽而摩托车的低鸣传来,她似乎闻到渗进墙缝的干燥车尾气。
但这次不同寻常,由远及近的声音一点都不轻快,而是沉闷的,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了后腿。
地下室的入口打开,一个庞然大物顺着楼梯翻着跟斗摔了进来。
纪禾噌的站起身,脚踝的铁链歘啦作响。
看清楚那个东西,她脸色惨白。
本来就没什么气血了,如此一来,整张脸更是薄如蝉翼,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粉碎。陈祈年走下来时便看到她这幅梦中幽灵般的模样。
她呆滞的目光从杨烨的脸上僵硬地移到陈祈年满是血污的双手上。
陈祈年显得很平静,擡脚踢了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杨烨,望着她说:“他死了。”
一阵闪电般的爆鸣冲击脑海,她膝盖一软跌坐下去,扒过床垫旁边的铁皮桶,跪在跟前呕出一滩浑浊的酸水。
在铁皮桶内排泄物和呕吐物混合发散出来的恶臭当中,他的嗓音淡淡地飘进她不断嗡鸣着的耳朵:“他跟踪我。”
陈祈年把一沓厚厚的带血的钱丢到操作台上。
她吐完了,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里。陈祈年知道她在哭。
只是不知道为谁而哭。
他行至床垫跟前,跪坐下去,一点点凑近。纪禾身体就不断往里缩,似乎恨不得塞进墙缝中去。
他手上的鲜血仿佛逼近的刀尖,她流着泪充满抗拒。
陈祈年想抚上她的脸,但她痛苦甚至是绝望的神情令他退却,最终撑上墙,两只手在壁面上印出两个血淋淋的掌印,如同符咒将她禁锢其中。
他贴着她的脸轻声问:“你是哭他还是哭我呢?”
她摇着头泣不成声:“为什么会这样...”
“没关系。”他吻着她的双膝说,“我会处理好的,谁都发现不了。”
纪禾哭得更加汹涌。
他那双带血的手,她只消看上一眼,便心如刀绞。
她还是摇头哭说:“为什么会这样...”
“别怕。”陈祈年紧紧抱住她,“别怕...”
纪禾在他怀里挣扎着,持续了好几分钟,终于不再动弹,可哭泣不断,依旧重复着那句话:“为什么会这样...”
陈祈年是在她的泪水里睡着的。
他太累了,把尸体弄回来费了很大劲,而躺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几乎不担心任何事。但这次他没有做梦。
纪禾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盯住墙角那具尸体看了很久。
泪水已经流干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继续往外流。那阵蚀骨的痛楚再度涌现,甚至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加猛烈,药瓶在昨天或是前天——总之是前一次——就已经见底,然而她也不打算继续服用。
她就是在忍受折磨的时候突然想起,陈祈年的生日还有很久。
纪禾转过身去,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陈祈年迷迷糊糊地醒来,察觉到她在自己身上,还以为是在梦里。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他都不会拒绝,事实上这应该是第一次,她第一次向自己主动。
纪禾跨坐到他腿上,陈祈年直起身来,双手搂住她的腰。
她的吻令他心旌摇曳,觉得应是本世纪以来最美妙的梦境,直到她在耳边说:“去自首吧,多久我都等你。”
于是他瞬间明了,自己并非在做梦。
-
纪禾坐上那辆车,选了个最里靠窗的位置。公交驶向郊外,路边的白桦将枯黄的落叶纷纷抖擞下来时,她才意识到已经是晚秋。
她排队进了门厅,把背包和口袋里的物件全部掏出来,放到传送带上。过安检门时亮了红灯,警报提示音相当刺耳,她满脸茫然,警务员神情漠然地说:“鞋子。”
赤脚进去,警务员手持扫描仪,把她从头到脚搜检了一遍,终于放行。
她坐在窗口里等着。刚坐下旁边就有女人的哭嚎声响起。那哭声不像是因为悲伤而哭,纯粹是为了哭泣而哭泣。
陈祈年变了样子,他早就变了样,只不过现在变得更明显。他的头发被剃光了,留下一层短短的青茬,他穿着灰蓝色的衣服,胸前有几条白杠。纪禾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双腕上锃亮的手铐挪开,朝着他笑了下。
隔着玻璃看,陈祈年的笑容有些孩子气。
她取下听筒。
一开始是相视的沉默,纪禾动了动嘴唇,说:“里面还好吗?”
陈祈年轻轻嗯了声。
她说:“我一周可以来看你两次。”
他点点头:“你每次都会来么?”
“我会。”
陈祈年坐得离玻璃近了点,似乎这样就能闻见她的味道。他用手指画着玻璃,慢慢地说:“...我好想你。”
纪禾笑了下。
这时旁边窗口的女人哭声愈发凄烈。
“你都不说想我。”陈祈年幽怨地说。
“我也想你。”
“你只是敷衍我。”
“小祈。”纪禾轻声说着,指腹点上他画的圈,“就当修学吧,七年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
他尚未成年,所以判得比较轻。
“这里面没有什么书好看的。”
“我问问他们,看能不能给你带些来。”
“能带进来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书。”
纪禾无奈地笑了下:“别这样。”
陈祈年问:“你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周六上午。”
“现在才周三啊。”
“我现在不是还在这里么。”
陈祈年正想开口,旁边窗口的男人突然暴跳起来,冲对面探监的女人大喊大叫,狱警很快上前将男人制服并且拖走了。
纪禾听见听筒里传来的詈骂,同时耳边女人的嚎啕简直如洪流爆发。
陈祈年狡黠地偷笑说:“我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儿,他把自己的小三弄死了,还说是老婆干的,他只是——”
陈祈年忽然顿住。
觑着她不太自然的神色,他低声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她笑了下,有几分凄凉的味道。
陈祈年手心摸上玻璃,好像抚摸她的脸。
狱警提示时间已到,他恋恋不舍地说:“你下次会来么?”
“我会。”
“你一定会来么?”
“一定。”
“那我等你。”狱警走过来催促的时候他说,“就像小时候等你从好时光下班回家一样。”
纪禾笑着点头。
直到他离开,她才低头用手背蒙住眼睛,感觉到手背上的皮肤被源源不断的泪水浸透。
好几分钟,她肩膀被人碰了下,她胡乱擦了把脸转过去,发现是隔壁窗口那个从一开始大哭不止的女人,此时平静地递来几张纸巾。
纪禾接过了,说:“谢谢。”
不知从何时起,纪禾总能在周三和周六的那趟公车上看见这个女人。
女人比她后上车,和她一样,几乎总是固定一个位置,以至于对那个中游靠车门的位置似乎产生了家一样的归属情愫。
有次那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个着一篮子红皮鸡蛋的老太太,女人上车后发现位置被别人的屁股占据,脸上空茫的神情就好像自己的家里住进来一窝陌生人。
纪禾看着女人,女人呆呆地看着位置,就这么看了一路。
直到老太太被盯得嘀咕着下了车,女人落了座,纪禾听见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安心的叹息。
视线偶有交集,那是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意识到这点后,她就不再看她了。
窗外并没什么值得铭记的景色,只是一条灰色的河流慢慢淌过。除却有天她固定的位置也被人占领,她不得不挪去另一边,意外发现那一树的七里香,芬芳闯入鼻腔,她不管不顾叫停车辆,往回走了十几米,摘了好几朵扎成花束。
她带去给陈祈年看,摇着七里香说:“是不是很好看?”
陈祈年点点头。
“也很香呢。”她说。
陈祈年看了她好一会,却突然说:“你怎么瘦了?你没有好好吃饭。”
“我有好好吃饭。”
“那怎么会瘦这么多?”
“肉会长回来的。”
他还是说:“你瘦了。”
“那我以后多吃点,行么?”
他忧心忡忡的样子,纪禾笑说:“别担心,我很好。上次给你带的书看了么?”
陈祈年点头,想起这次见面最重要的事,遂夹住听筒说:“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他撩起自己的上衣,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位置上有个青黑色的字母H,像是刚刺上去的,表皮结了层痂。
他颇为得意地说:“我自己弄的,我本来想刺你的全名,可惜墨水不够了。”
纪禾笑说:“你自己怎么弄?”
“拿针照着镜子就好了。”
“疼么?”
“一点也不。等弄够了墨水,我就把你的名字全部都刺上去。”
“弄那么多干什么?还嫌身上不够花里胡哨?”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膀右臂:“这些都可以洗掉。”
“那就干干净净的,不好么。”
“那我就只留着你的名字,这样总行吧?”
纪禾笑着:“行。”
探视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临别的时候陈祈年也总是这么问她:
“你下次会来么?”
“你一定会来么?”
他一遍遍地问,好像只有听到她亲口说出的确切答案才肯放心,而纪禾也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说:
“我会。”
“一定。”
-
陈祈年只活在周三和周六这两天,而其余的时间只是等着这两天的到来,亦或是用来回味这两天无止境的漫长余韵。
每天入睡前和一睁眼,只要是醒着,都数着倒计时,还有多久才能再见到她?过了多久才又跟她在一起了?他无法将心思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就像见面时,即便隔着玻璃,也做不到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一样。
他回想起她在好时光上夜班的那段时间,他所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在家里等她,等她回来。他总是跑上隔壁马飞飞家的平屋顶,坐在小马扎上,盯着那条从大路岔出来的、蜿蜒到他们家门口的小路。
白天小路尘土飞扬,两边的杂草丛生。夜深时分,月亮清朗圆润的光景——那会儿的月亮总是清朗圆润——恍若白日幻梦。
他甚至不用打手电,仅凭肉眼就能看清楚栖息在草叶上的蟋蟀。
数不尽的月光照耀着路面和草丛,仿佛洒了层细软的盐粒。有时候萤火虫星星点点地漫游着,他抓过一袋当灯笼,这些闪闪发光的小生灵令他倍感惊奇。而当那道身影披着月光出现在大路岔口,就是他一天里最最开心的时候。
那条盛满月光的小路不仅仅是通往他们家,还直达他心底。他活到至今,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等着她从那条小路上走来。
而另一半,就是像幽灵一样在小路上寻觅她的踪迹。
可是,只要她会出现,他就愿意永远永远地等下去。
-
狱警推开门说:“只有这里。”
陈祈年往里张望一圈,点头道:“可以。”
一卷钱悄悄从陈祈年的手心渡到狱警的口袋。
她已经在窗口里等着了,看上去又瘦了点,他正要说,她抢先开了口。
她说她找了一份工作,虽然他卖掉那批货的钱还留着,但肯定不足以支撑七年时间,何况还得照顾郑沛珊,不管是里面外面的人都需要花钱。
她说工作是在商场里卖衣服,两班制,成天站着,累脚但是能挣着钱,再说现在什么工作不累呢?
她说女老板人挺好的,对她的情况表示理解,同意她每周三和周六请半天假探视。她说了很多,开始感到疲倦。
陈祈年望着她。
纪禾问:“怎么了?”
陈祈年低着头,半晌才磨蹭着说:“...我问他们借了间屋子。”
纪禾对上他眼睛,不自觉愣怔了下。
那名狱警给他们带路,到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废弃仓库的地方,打开门,纪禾走进去,听到身后狱警嚼着口香糖的声音说:“半小时。”
陈祈年嗯了声,反锁上门。
纪禾环顾一圈,视线落到墙角那张行军床上。
她回身,陈祈年依旧低着头,慢腾腾好像迟疑地走过来。
纪禾轻声问:“他们有没有给...”
他点点头。
陈祈年站到她跟前,好像隔了这么久忘记怎么接吻一样,明明那段时间里除去接吻这件事就不做别的了。
终于,他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轻轻地吻下去。
纪禾发现他在颤抖,亦或者是自己,总之不太平。两颗心脏像打擂台那样搏动着,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陈祈年嗓音干涩地说:“我第一次...”
纪禾圈住他的脖颈,很温柔地吻他。
单薄的行军床,艰难地承受着他们的重量。陈祈年进去的时候纪禾喉咙里不自觉溢出个短促的音节,他额角已经挂满汗水,紧张地问:“弄疼你了?”
她摇摇头。
唇边浮着似有若无的纤细的微笑。
陈祈年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攥紧了她脸颊旁边的床架。
废弃仓库只有一条窄窄的窗,位于东面,与墙线平行,糊了层朦胧的油布。青灰色的天光摇荡着,窄窗像一条奔腾不息的川流。
行军床发出的吱嘎声很响也很尖锐,仿佛一个耄耋饱受病痛折磨的垂死叫唤。沉坠其中,正如汪洋里一叶孤舟,恶浪汹涌着,纪禾只觉被冲击得快翻进海里。
大有倾覆之势,床脚摩擦过地板,凄清一声,行将折断,陈祈年掌心撑住地面,在浪尖剧烈拍打礁石淬撞出湮灭感的瞬间,翻身倒了下去。
行军床彻底散架。
陈祈年垫在底下,纪禾伏在他胸膛上。
片刻,两人都低笑起来。
陈祈年直起身,手抚摸过她潮湿的肢体的每一寸,唇在她的脸和脖颈间印下无数温热的吻。
狱警就是在这时敲响了门。
他置若罔闻。
她轻声叫着:“小祈...”
“不要走。”
“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
陈祈年近乎是绝望地闭上眼。
他抱她很紧,仿佛要嵌进骨髓里,纪禾被箍得很疼,但一声也没吭,在他耳边柔声说:“小祈,七年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等你再出来,也才二十四岁,还有很好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你...”
“你会等我么?”
“...当然。”
“真的么?”
“真的。”
“你下次还会来么?”
“我会。”
“你一定会来么?”
“一定。”
“你一定要来。”陈祈年迷狂地吻着她,哀求似的反复说,“你一定要来,你不来我会死掉的...”
-
后来,在窗口探视就变成了在小仓库里私会,陈祈年不知道怎么贿赂狱警的,半小时又延长为一小时。
可这依然不够,时间总是不够,好像一眨眼就从那条窄窗里溜走了,接着门上就会响起无情的催促。那催促和死神的降临无异,总是令陈祈年如堕深渊,绝望至极。
仅有的一刻钟,仿佛回到了地下室的光景,除却缠/绵之外,无事可做。
脆弱不堪的行军床完全弃用了,纪禾带来一条毯子垫在地上,但正值深冬,依旧冰凉。这冰凉只存在于两瞬间,即开始和结束、相见与分离的刹那,中间是异教徒殉神般的浓烈与癫狂。
一刻钟流经幻象的长河,可以是完整的一天,最好是上百个世纪。他们从白天做到黑夜,从凌晨吻至黎明,如痴如醉,似梦似幻。
在和我们的命运无关,仅独属于两个人的狂欢里,纪禾偶尔会想起他的生日还没过,但这已经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
陈祈年察觉出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单薄,可她总说只是累的,过段时间就会恢复,接着就用更加狂暴的激情排遣他的忧忡。
月光淋漓的时分,他感觉到自己抱住的是一具骷髅,一个轻飘飘的幽灵,死亡的气息从她苍白的皮肤上散发出来,是一种清澈动人的芬芳,宛如她带来的七里香。
什么都不去想,只想到爱。陈祈年在她的身体里庆祝自己的成年礼,他发誓,世界上最壮观的烟火晚会也不及她的吻半分。
肌肤之亲是火山喷发和雪山崩塌相互糅合的盛大的覆灭。
当他听见她夹杂在呻/吟当中的哭泣,停下来喘息着问:“怎么了?很疼?”
她摇头。
“怎么了。”
她只是摇头。
陈祈年胸口处的刺青已经完成了,是她的名字。她看着自己的名字像预兆一样在眼前来回晃动,仿佛多年以后看到了自己荒芜的墓碑。
她慌忙抓住他说:“别停...”
陈祈年忧郁地望着她。
纪禾哭泣的嗓音近乎哀求:“别停,时间要到了...”
绝望像潮水淹没了他的心。
陈祈年舌尖尝到她咸湿的眼泪,味道很苦涩,像杏仁,他一颗颗嚼碎了吞进肚子里,连同她的哭泣。
他发疯地吻着,发狂地做着,片刻也未曾停歇,做到彼此都形销骨立,变成两具无法暴露在日光下的骷髅。黎明的第一束光照进来时,他们便会灰飞烟灭。
那只幽灵般的蓝色燕尾蝶在黎明前夕飞进来,翩然停在她指尖。他们紧紧蜷缩在墙角,像竭力避开光线飞行的吸血鬼。她望着自己指尖上的幽灵,喃喃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
“什么?”
“七年不长。”她说,“小祈,一定要坚持到出来,答应我。”
他搂着她光洁的身躯:“你会等我么?”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
“你说你会。”
“...我会。”
她靠在自己颈间,眼睫微翕的触感仿佛蝴蝶振翅的背。
湿湿凉凉的。
是泪水的轨迹。
陈祈年吻向她额头。
燕尾蝶消失不见,第一抹天光从窄窗照进来,刺得他们不禁眯起了眼。
分离就像剖开胸膛扯出心脏,陈祈年拒绝穿衣服更拒绝爬起来,他们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像躲避天塌地陷和枪林弹雨一样躲避来自门外的催促。现实不可抵挡地破门而入的瞬间,他们还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下次会来么?”
“我会。”
“你一定会来么?”
“一定。”
可她没有再来。
-
周三,周六,周三,周六,周三,周六...
墙上已经刻下无数道划痕。
她不来了,她的电话也没接。
陈祈年尝试过联系阿杰那群人,可他们大概是怕被殃及池鱼吧,不是支支吾吾,就是迅速挂断,一个能帮得上忙的都没有。
他早就认清了现实,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其余的,不过是影子。
回到了当初的光景,他从囚室走到车间,从车间走到放风的草坪,他沿着自己的脚印,双腿像不知疲倦,一直往前、只是往前...
以这样的状态过完了许多个周三和周六,到了四月,他以不打架不寻衅滋事的良好表现获得了一次假释的机会。
陈祈年坐公交车回家,在车上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女人站在中游靠车门的位置,不错眼珠地盯着一个戴鸭舌帽的乘客的屁股。但与其说是盯着对方的屁股,倒不如说是盯着屁股底下的座位。
鸭舌帽乘客被她盯得毛骨悚然,起身让开了。
女人坐下去,他听见一道长长的安心的叹息。
陈祈年突然凑近窗前。
窗外的道路边,一树流萤般的七里香一晃而过。
他立即喊:“停车,停车!”
公交车在眼前喷了阵尾气,然后摇摇晃晃地开走,陈陈祈年收回目光,往漫坡尽头的那树七里香走去。
四月已经很温暖,花香扑鼻,他仰着头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摘了几朵形状最漂亮的,一面用藤萝扎成花束,一面往回走,等下一趟公交车经过。
下午他才到家,老榕树抽了新芽,浓荫下只有一把光秃秃的竹椅子,竹椅上躺着一些闪烁的光晕和几片蜷曲的枯叶,风吹过时枯叶就飘了起来。
他在满是灰尘的门厅闻见那股味道。
从西南角的主卧传来,那是他们小时候睡过的房间,把房子推倒重建时他并未更改这间里屋的格局。
里屋开着两扇窗,夜里月光照耀,白天阳光弥漫。现在他站在卧室里看着,一股无尽的恍惚就像夏日昏眩的日光,令他目光涣散。
她躺在床上,她睡着了吗?可她的脸不该这样,她的身体也不该这样,她的头发连着头皮近乎溃烂脱落。
绿头苍蝇在她烂掉的身体上麇集。
一扇窗洞开,涌进来四月的风,床头柜上杂乱无章,空药瓶和薄薄的纸张被吹倒,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他低头捡起一张,目光定在“骨癌”和“晚期”的字样上。
很久之后,他放下纸张和花束,坐到床畔上,伸手抚摸着她的脸,日光弥漫之间,只觉她的脸庞从未如此美丽。
她的眉弓、鼻尖、嘴唇...还有她乌浓鸦青的头发,遍布某种奇异绚丽的焕彩,像琉璃的质地,四周充斥着清澈动人的芬芳。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像吻一个梦中的幽灵。
眼睛再度睁开,他四处翻找起来,可那条吊坠不知收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他想了想,掀开地下室的门走进去。
手艺并未生疏,两刻钟后,他握着针管回到卧室。
他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去,捋起袖子,终于为自己两条胳膊上遍布的刺青感到厌烦,很碍事,他拍了半天才找准那条藏在图案里的青色血管。
针尖毫不迟疑地扎进去时没有任何感受,看着透明液体源源不断地注射进去,他想到她每次来探监时都会说的那番话——
小祈,七年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等你再出来,也才二十四岁,还有很好很长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你...
的确,还有很好很长的人生在前面等着他,只不过是在另一端。
至于这一端,当她不再来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已宣告结束。
他抱紧她,贴着她柔软芬芳的脸,闭上眼,安心地、慢慢地沉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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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释官开着车,看了眼手机上的地址,又看了眼前挡玻璃的窗外,暗自腹诽:这都什么破地儿?
村落偏僻荒芜,方圆十里一道人烟也没有,连条狗都看不见。这样的地方还能住人?他沿着生满杂草丛的路面把车开过去,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栋在断壁颓垣间犹显突兀的小洋楼。
小洋楼气派归气派,此刻却显得诡谲阴森,像闹鬼的废弃古堡。砖红的墙面上爬满了野蔓藤萝和花朵,在四月天里异常浓缛蓊郁。
就是这了,他推开车门走下去,发现小洋楼门厅虚掩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丝丝缕缕地发散出来。
门敞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他看到客厅的桌椅板凳上满是灰尘,墙缝生着野草挂着蜘蛛丝,废弃多年无人居住的样子。
他循着气味的踪迹悄悄摸进卧室,不过片刻连滚带爬地摔出来,呕的一声匍匐在地大吐特吐。
一下午,警察在房子里搜出三具尸体,两具烂在床上的年轻尸体,一具被狗吃掉大半的老人尸体,加上狗自己的尸体,那就是四具了。
荒僻的村落顿时蜩螗羹沸。
收尸是项困难重重的工作,因为尸体已经高度腐败——除了那具唯一的年轻男尸——苍蝇和蛆虫爬满了床铺,床单上有死者生前呕吐的污渍,混着血迹在流苏上结了痂,地板尽是流开的绿色尸水。
卧室里恶臭冲天,堪称视觉和嗅觉上的灾难。
但也有亲眼目睹过的警察说,那是本世纪以来最美丽的废墟,最梦幻的景象。
两个死人躺在床上,却一点都不像是死了,而像是情人相拥而眠地沉睡,做着最深沉最温柔的梦境。
橙花、金百合与七里香在他们身上繁茂灿烂地盛开,蛱蝶围绕纷飞,香气经久不衰。
他们像睡在午后的夏日花园里,风从窗棂吹过时幽灵般低语着,世纪未尽之前,不要叫醒他们。
似乎两种说法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但无一例外,每当有人试图将他们分开,尸骨便瞬间粉碎成尘。